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指尖上的秦岭六日 / 和谷
赤日炎炎数日，今天下午夏雨降临，淅淅沥沥地融入干渴的城乡大地，人们的情绪也在结束疫情的期盼中得以清爽了许多。
雨后，我离开陕西师大匡燮散文作品研讨会，直奔近处的吉源酒店，报到参加中国作协“国之大者生态秦岭”采风活动。
互联网时代，手机屏幕似乎将采访笔记本取而代之，手持便捷的信息武器，便可以文字或图片记录和浏览采风行程，以及将全球的资信一网打尽。
这也便有了《指尖上的秦岭六日》，以飨读者。
6月27日 柳青故居 关中民俗博物院
时隔几年，我又来拜谒前辈作家柳青。
1984年，我同贾平凹在钟楼边的社会三路筹备成立西安市作家协会，举办了文学讲习所，每周日在新城剧院的学员有七八百人，座无虚席。随之，以门票几角钱的积蓄，花千元为柳青修缮了墓碑。之后，我与朱鸿夜宿《创业史》梁生宝的原型王家斌的饲养棚里，与主人长谈至天亮，对于我学习研究柳青奠定了可靠的基础，而非道听途说或牵强附会，写了若干作品。
今日踏入柳青故居，复修后的院落屋舍及陈列，再现了一代伟大作家的身世和文学贡献，令后辈为之仰慕。
阳光明丽，中国作协深入生活扎根人民、新时代文学实践地挂牌仪式，及国之大者生态秦岭采访采风活动在此启动。
我偶然抬头，看见了一只喜鹊，在蓝天映衬的高树枝上嘎嘎叫了几声，凌空飞去。
我曾多次走访五台山下的关中民俗艺术博物院，它应该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一所规模宏大的民间文化基地。
苏轼曰：国之长短在风俗。2012年我在此深入生活，写了长篇报告文学《国风》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。续写近十年业绩的《国风》增订版，即将由西安出版社推出。
一个柳青《创业史》中农民的后裔王勇超，改革开放后揣着十块钱进城打工，从收集拴马桩开始，数年后建成五百亩大拥有数十万件珍贵藏品的博物院，把根留住，是一种民间文化自觉。从而，当上了全国人大代表、中国民协副主席。为古都增添了一处文化旅游业的经济增长点，功不可没，这种新时代精神值得作家们鼓与呼。
6月28日 子午峪 唐村 柴峪村 音乐小镇
第一次进子午峪登上金仙观，这里是一处秦岭保护站。游客限量上山，也正是生态保护的切实措施。
山路蜿蜒于青山与溪流之间，远远看见了苍山与蓝天连接处的胜景，那是汉武帝曾经祭天的地方。天人合一，诚然。我辈只能气喘吁吁在攀登至仙观的底层屋舍，品尝道士尼姑们在林间台地上栽种的小西瓜，甘甜无比。入世与出世，红尘与净土，是值得思考的哲学命题。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，则是生态秦岭的必然规律。
唐村，旧的村舍泥土墙和瓦屋还伫立在那儿，像翻过一页的漫长的农耕文化生存状态的史诗。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民宿，传统而现代的建筑和陈设，拉近了城乡的景观距离。阔大而平坦的草坪，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色帐篷，如临仙境，是年轻人假日放牧浪漫爱情以减轻生活之压力的场所。
在西安城中，天气好的时候，可以眺望见黛色的终南山的倩影，但俗话说的望山跑死马，是这个道理，居于山下的此处美景，距离西安城有几十里地呢。
唐村，让人想到唐诗，白居易吟诵的《卖炭翁》里的老头儿，许是从这一带伐木烧炭，吆喝着牛车到炭市街卖炭讨生计的。他的若干代后裔，是去了城里打工还是当了民宿的主人呢？
进入秦岭腹地的洛南，途经铜业基地。
在绿色覆盖的骨骼般的岩层深处，潜藏着有色金属的矿脉。它曾经火山般燃烧过，由流动的液体而凝结为固体，默默地等待天日。如今，它被开采出来，用现代科技手段使其成为工业和工艺产品，走入人们的现代生活。
柴峪，如今打柴的人也许快要绝迹了。封山育林，移民搬迁，加之电器化的普及，山里人大多已经不用柴火做饭取暖了。
在一处开阔的平坦盆地，烤烟的苗子油绿绿地铺天盖地，间之玉米的田畦，纵横排列，在阳光下泛着可人的亮光。烤烟已成为这里的现代支柱产业，山民的钱袋子主要靠烟叶的收入，过上安稳的好日子。
想不到，在偏僻的秦岭深山中，有这么一处叫作音乐小镇的地方。
郁郁葱葱的山间的清风，潺潺的流水，本来就具备了美妙的天籁之声的资源。此起彼伏的小丘上，错落有致地建起了中西合璧的别墅群，成了西安人的后花园，修心养性的一方清净之地。
其实，小镇是热闹的，是充满生机与活力的。傍晚的时候，游人散步至别墅外，可以听见花鼓戏的乐声被清风送过来，接着看见了露天剧场的演出，台阶看台上是一片观众在叫好。夜市上，商州的地方小吃应有尽有，让游人流连忘返。
这里隶属洛南四皓街道，是有传说的地方。商山四皓是秦朝里的博士官，四位皆为宫中德高望重的饱学之士，因躲避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战乱而隐居商山，结茅山林。而太子刘盈请出了四老，视为座上宾，辅佐汉朝第二代天子汉惠帝登基。历史的链条是割不断的，四皓是一个文化符号，草木一般在这块土地上生生不息。
6月28日 丹凤棣花 红色纪念馆 葡萄酒庄
时光流逝，四十年前旧景重现，我头一次来棣花。
大学同学贾平凹，与我分别从出版社和杂志社一起调到《长安》文学月刊，当了小说编辑，趁空结伴到了棣花。正是恋爱的青春季节，他在西安公交车上偶遇棣花中学同学的妹妹俊芳，邀我到艺术学校去约见，之后我权且作了一次伴郎，随他到老家订亲。一起骑自行车到了丹凤县剧团，见了饰演样板戏《红灯记》铁梅的俊芳，吃了他岳父母家的鸡蛋挂面，他二人的婚事就敲定了。当时的棣花古香古色，石头泥巴垒的屋舍错落有致，炊烟袅袅，荷塘与稻田相接，丹江的流水很响。他是棣花的好儿子，而后的许多作品是从这里萌发与酿造的。
新世纪之初，平凹的母亲去世，我和省文联胡书记来到棣花悼念。天下着雨，一片伤悲的气氛。一辈人故去，又一辈人成长起来，这便是生与死的命题，也便是人生与世事。
一次调研南水北调水源地保护的活动，我参与其中，来到丹江边的棣花。这里已建成风景游览区，改建的贾平凹老宅面目一新。当代名人效应，让一个唐代诗人白居易三过棣花留有“遥闻旅宿梦兄弟，应为邮亭名棣华”的地方，成为当地社会经济发展的引擎。造福一方乡土，文化当不辱使命。
数年后我又来，旧景已不再。踏入平凹老宅，他弟栽凹认出了我，悲欣交集，追忆起与他父子仨饮酒谈天的往事，寂寥而温暖。棣花古驿又添新景，完善了商於古道历史文化内涵，荷花在阳光清风里开得美丽动人。
在红色纪念馆，加深了对鄂豫陕根据地历史的了解。
贺龙率领的洪湖红三军过境此地，对陕南革命活动产生了深远影响。红二十五军程子华、徐海东在此浴血战斗，摆脱了困境，为创建鄂豫陕革命根据地奠定了基础，北上陕北西北根据地，与中央红军会合。李先念中原军区都曾经战斗在这里，突围出敌人的包围圈。
丹凤县商镇显神庙村人王柏栋，曾任渭北游击队第二分队长、红四团政委，参加照金陈家坡会议任参谋处长，延安时期任红军总政治部地方科长。受命返回商洛组建抗日武装，被匪徒暗杀于家中，献出了二十八岁的年轻生命。
我是二十二岁入党的，在这里重温入党誓言，老一辈共产党人的信仰和革命精神令人慨叹，当发扬广大，矢志不移。
丹凤葡萄酒久负盛名，与意大利传教士安西曼有着传奇的渊源。二十世纪初，他来到中国，游历至丹凤龙驹古寨时，见此地盛产龙眼葡萄，便尝试用祖传技艺酿制出集西洋风情与东方神秘于一身的美酒。而后，丹凤葡萄酒发展壮大，名声远扬。
在成品车间，眼见现代流水线上接踵而来的瓶装葡萄酒，实为奇观。
潜入地下酒窖，寒气逼人，盛满葡萄酒的瓶子或镶嵌于褐色岩石中，或置于洞穴内。从地上的植物琼浆的配制到地下的发酵，阳光空气水份与大地的营养，便酝酿出可人的饮品来。我接过主人送上的一杯葡萄酒，先是吸吮品味，遂仰起脖子一饮而尽，其清爽甘甜顿觉浸透毛孔。比在城中酒巴，在酒窖里身临其境，捷足先登，饮一杯美酒，其美感别有风味。
“葡萄美酒夜光杯，欲饮琵琶马上催。醉卧沙场君莫笑，古来征战几人回？”葡萄自汉朝由西域传入中原，酿酒的风气到唐朝以西域为盛。想到唐代边塞诗人王翰《凉州词》，以毫不介怀的态度，对外来文化吸收消化和创新的盛世魄力和大国风范。自古秦头楚尾的商於之壤，葡萄酒则使其多了一种微醺的诗意。
进入商州，在公路两旁的青山绿水间，出现了漫山遍野闪光的山头和坡地。这里是大荆镇龙山光伏扶贫产业园。
笼罩群山的灌木丛绿色荡漾，是为秦岭南北提供富氧的肺腑，天地呼吸，太平世界同此凉热。而对于世居于此的山民，因封山育林不能直接攫取大自然赐予的生存财富，保护生态环境，只能迁居山下，以种植养植等生态农业改善生活条件。而依靠扶贫科技项目，在适宜现代产业的山包铺设光伏板，借助向阳的光照发电，不失为增加农民收入的一个途径。
车过宽阔整洁的商鞅大道，不由想到了战国时期法家代表人物商鞅。
因在河西之战中立功获封商於十五邑，号为商君，故称之为商鞅。通过变法使秦国成为富裕强大的国家，史称商鞅变法。秦惠文王继位，因被公子虔指为谋反，战败死于彤地，其尸身被带回咸阳，处以车裂后示众，诛灭全族。商鞅手下有一个门客，趁夜偷了尸首，想运回故里卫国安葬。到了黄河边的德丰渡，盘查甚严，门客逃走，运尸骨的马车便留在了渡口，当地人便把商鞅的尸骨葬埋于秦驿山下。后来法家的后学者寻访至此，为商鞅立了墓碑，上书：商君之墓。直到1970年建房时，墓冢夷为平地。
历史有情却无情，此为一斑。
唐代诗人裴夷直《八月十五日夜》吟道：去年今夜在商州，还为清光上驿楼。宛是依依旧颜色，自怜人换几般愁。白居易留下了“我有商州君未见，清泉白石在胸间”的千古名句，吟诵这里的自然风光和人情世故。
商州莲湖公园，则是市民休闲的好去处。绿波潋滟，草木蓊郁，夏花绚烂，静谧中透出居住环境的安逸。两河口运动公园，沿河堤修筑，现代雕塑与花木相映成趣，显示出这座古城的生命活力。
6月30日 山阳法官镇 漫川 柞水金米村 老庵寺村
站在高高的山头上俯瞰，山岭、田地、屋舍、流水构成一幅绝妙的图画，确实是一处世外桃源。这个地方，名字叫法官镇，听起来有点好奇。
传说这里有个法术玄妙的神仙，叫张法官，他捋一把柳叶儿撒到水田里，转眼间变成一群小鱼儿。黑女潭里有条黑鱼精，扮作漂亮的黑姑娘诱惑路人，然后拖进潭里吃掉。张法官苦心修练法术，背上铁锅扎入深潭里将黑鱼精扣住，除了妖魔。此地便以法官得名。
与法官镇间隔一座土地岭，进入山阳县天竺山南麓，便是漫川关镇。
记得四十多年前，我在《陕西青年》当记者，只身翻山越岭，采写过山阳一个植树造林的好青年。又应大学留校同学冯有源相邀，来到漫川的冯家湾他的家，住过一宿，喝自酿的包谷酒，吃农家饭，骑自行车到漫川关一游。我闯荡海南办刊物时，他把儿子送去托付于我，之后他的儿子成了文学博士。他从教授岗位上退休后，回家建了乡间别墅，说好与贾平凹和我晚年在此聚会，不料他患病去世了，想起来令人悲怆。
前几年，随省文史机构又到漫川，作古村落调研。处于鄂陕之交的漫川关，街市建筑独特，有对台戏楼，有水旱码头会馆，商贾往来频繁，自古为热闹之地。
今又来漫川，旅游业更盛，炎阳下游客如云。路过一街边小铺，门口是油炸食品的热锅，里间是居室客厅，老人抱着孙子悠闲地望着来往游人。我用微信买了十块钱一盒的小米锅巴，咀嚼一口，香脆极了。
金米村，位于河谷的一块平地上，脚下有金子，地上有大米，堪称乡村振兴的典范，被誉为秦岭闺秀。以往养在深闺人不识，如今却赫赫有名。
这块风水宝地，已经实现了自动化、高科技、现代化的木耳种植产业链，令人对现代农业科技有了全新的认识。村民富了，村子美了，越来越多的人返乡创业，体现出乡村振兴持久的力量。
我走进了村史馆，感兴趣的是这个村庄百年的变迁史。从村庄起源、家族姓氏、家谱、地契、土改、合作化、学大寨到分田到户、机械化、科学种田、现代科技农业，串连起一幅中国农村、农业，农民的演变的缩影。尤其是犁铧、背篓、蓑衣、油灯、纺车、算盘、碗盆等生产生活用具，无声地诉说生产关系在变，生产和生活方式在变，不变的一代代人对家乡的热爱，对土地的深情，以及勤劳、善良、智慧的心。
现实是从历史走过来的，从而走向未来，就像村前清澈的河水，源远流长。
小木耳，大产业，品种繁多的农副产品，从这里输送到山外的广阔市场，把城乡差别的距离缩小了，好比高铁和高速公路缩短了空间，人们的思想观念也紧随新时代的脚步声。
柞水县下梁镇老庵寺村，听名字就是一个古村落。
志书记载，唐贞元年间，老庵寺为南山一大佛寺，庙宇大殿百间，僧徒众多，翻山越岭来此朝山的有周边长安、蓝田、安康一带的香客，常年络绎不绝。柞水营盘、乾佑下梁一带，民国二年还隶属长安县管辖。
时至今日，古寺院已不复存，而老庵寺村却声名鹊起，成为柞水旅游新的网红打卡景点。美观整洁的民居屋舍墙壁上，绘有精致的唐代壁画游乐图，是对往日盛景的追念。农业学大寨时代修建的水库，现已成为灌溉、饮水及观光旅游的人工湖。
作为省级美丽乡村示范村，以食用菌种植和乡村旅游为主导，村容村貌焕然一新，村集体经济收入得壮大。香菇深加工，天麻等中药材种植，魔芋及油用牡丹、高山茶叶，带来了良好的经济效益，提升了村民的生活质量。
7月1日 牛背梁 终南山寨
南船北马，南稻北麦，因支流发源地位于秦岭南北，从而把长江黄河流域区从地理概念上分开来。秦岭东南部主峰的牛背梁，则为西安和商洛在秦岭山峰的分水岭。
牛背梁国家森林公园，位于柞水县营盘镇朱家湾村，北以秦岭主脊与长安区为界，最高峰2802m，占据长安、柞水、宁陕三县，是西安和陕南的主要水源涵养地，因其山脊像牛背而得名。这头牛，雄健强壮，拉动巍峨的秦岭，日行八万里，壮心不已。
终南山隧道18公里长，号称亚洲第一隧道，从秦岭腹部穿过。景区峰峦叠嶂，沟谷深邃，河流湍急且清澈见底，自然景色美仑美奂。
踏入森林茂密园内小径，草木翠绿，溪流清幽，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，恍若步入仙境，畅快淋漓。这里，孕育了丰富的生态环境和珍稀濒危动植物，被称为天然动物园，是国家唯一的Ⅰ级保护动物羚牛及其栖息地。已知区内有兽类、鸟类、两栖爬行类、鱼类多种。同时，也被称为天然植物园，其中有国家Ⅰ级保护植物红豆杉多种。
生态秦岭，是中华祖脉，拥有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。
终南山寨距柞水县城约18公里，距西安市42公里，是集居住、观光、体验、养生、养老、度假、娱乐等多功能于一体的景区。土、野、俗、古、洋，五味杂陈，是乡村旅游发展的一处休闲度假胜地。
走进阳坡院子，不同风格的院落屋舍，体现出原生态与现代时尚之美。在这里，看得见山，望得见水，记得住乡愁，是一处精致的高端民宿。如果有一天，带着家人或亲朋好友来此逗留几日，一定是一次终生难忘的诗意行旅。
离别终南山寨，不必翻过高高的峰巅，钻入秦岭腹部长长的隧道，即天高地阔，望见了广厦林立的西安城。
有人说因为终南隧道，和若干洞穿秦岭的孔，让南方的风吹到北方，北方的风吹入南方，气候为之改变，南北同此凉热。祝福生态秦岭，天下太平，人民康乐。
和谷，国家一级作家，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，黄堡书院院长。曾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及散文奖、2019中国好书奖。著作《和谷文集》14卷等60多部。舞剧《白鹿原》《长恨歌》《孟姜女》编剧。作品收入教材和高考试卷，译为英、法、俄文。
【编辑】孙 阳
【主编】秦陇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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